2012年2月26日,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政府所在地景洪市,近10万人聚集在勐泐文化广场集体追悼一位名为柯占军的缉毒警察。“景洪是个不大的地方,平时看不见有多少人,但在那天才发现原来景洪有这么多人。”市民小叶回忆,这是西双版纳好多年没有过的了,“最热闹的泼水节也不会有这样多人。”
一位缉毒警察的牺牲,让缉毒警察这个为大多数人所知,却又未必了解的群体回到人们的视线中。
送行车队驶入殡仪馆的时候,柯占军生前的战友们,鸣枪为他送行,120声枪响声声入耳,大人们一边捂住小孩的耳朵一边流着眼泪。
追悼会后的两天,柯占军的队友们一起约定:从明天开始,不再哭,不再提,要振奋精神,步入正轨。那天是柯占军走后的“头七”,下午,整个禁毒支队会去柯占军家里,在他灵前再陪着好好吃顿饭。
现场回放:
冲在最前中枪牺牲
他们不愿再提起的2月23日。凌晨5时,柯占军刚从境外执行特殊任务40多天后返家。柯占军的母亲陶云英回忆,“他一回来裤腿都是湿的,说是蹚了泥水回来。”柯占军在家洗了澡,就去支队开会。11点多,陶云英接到儿子的电话说中午回来吃饭,她临时也没准备,想着中午就简单点,晚上再好好做顿饭,她烧了莲花白汤,两个人就着白饭吃完。柯占军在床上躺着休息了一会,下午2点多出了门。没想到,那竟是母子俩最后一面。
西双版纳州公安局禁毒支队长李军说,柯占军那天一早打电话给他,说回来了要到单位来看看他,他跟柯占军说:“今天没有你什么事,你刚回来,好好休息。”但柯占军还是出现在了单位,听说有案子,就请求支队长让他上,最后经分管禁毒工作的冯晓冬局长同意上了一线。
据介绍,这是一起特大境内外勾结武装贩毒案,警方已经盯了一个多月。2月23日下午6时许,西双版纳州公安局禁毒支队接到情报,一伙毒贩正在景洪市某小区进行毒品交易。警方按照制定的抓捕方案,分几个组向毒品交易地出击。处在第二组的柯占军冲在最前面,当他正向目的地靠近时,在楼道上与犯罪嫌疑人正面遭遇,面对持枪拒捕的歹徒,他控制住了一名主要嫌疑人,但此时另一人突然出现开枪击中他的右下胸部,他死死抱着控制住的那名嫌疑人,被另一嫌疑人连开两枪击中头部倒下。
第二天,警方抓获参与“2·23”案件的全部13名犯罪嫌疑人。而当天晚上7时55分,被送往医院的柯占军因抢救无效去世。经统计,此次案件最后共缴获毒品48公斤,军用手枪一支。
事发当晚,公安局开车到家里找陶云英,“他们说柯占军办案的时候出事了。”柯占军的妻子林月洁当时正在佛山,7点多接到电话,“就说他出了点事,办案时候受伤了,我再怎么问都不说!10点多才知道他不在了,可是已经没有回去的机票。”林月洁一夜都没办法入睡,第二天她一大早就买了机票,广州公安局知道事件发生后,派了专人去机场护送林月洁上飞机。
“那天他回家还跟我打电话,说回家了,我想回来就不危险了,就放心了……中午又给我打电话说在家陪妈妈吃饭,很久没有跟妈妈吃饭了,我就说那你好好跟妈妈吃顿饭,他说要休息会儿下午再打电话,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我想他可能刚回来这么累在睡觉,就没给他打电话……我那时候就该跟他打电话的,本来还能跟他多讲几句话。”林月洁那时才刚到广州一天。
柯占军的同事林红说:“我们直到现在都觉得不是真的,因为他人很幽默,喜欢逗人开心,觉得他只是在跟我开玩笑,他是躲起来还活着,还会突然从楼道跳出来吓我们一跳一样。”
柯占军是典型的哈尼族小伙,1981年7月出生,身高约1.78米,体重80公斤左右。他带着两个酒窝的“标志性微笑”照还被选为当地公安局网站的形象照片。“有他在的场面上,就很热闹。”
成长经历:
家境清贫借债完成学业
“柯占军同志生前系西双版纳州公安局禁毒支队情报调研大队副大队长。柯占军同志参加工作以来,主办毒品案件33起,抓获贩毒嫌疑人64人,缴获毒品53.517公斤;参与协助侦办毒品案件101起,抓获贩毒嫌疑人245人,缴获毒品837.763公斤,缴获毒资1000多万元,缴获各类枪支7支……2011年参与侦破‘2011—241’部级禁毒案荣记个人三等功一次,2011年参加中国警察首次跨国护航任务获个人嘉奖一次……”
柯占军的母亲陶云英第一次知道儿子工作都做了什么,就是在2月26日柯占军出殡的那一天,西双版纳州副州长、州公安局局长王方荣在追悼会上介绍柯占军生平的时候。
“他回来从不跟我们讲,这些我从来不知道。他是连得了奖立了功都不会很兴奋地回来讲的人。”陶云英坐在电视机前,一遍遍听着儿子的生平事迹,一边听一边哭,一遍遍念叨,又是责怪又是心疼。
柯占军从小吃了不少苦,一直都是跟母亲一起住,在西双版纳,过了澜沧江就算是出了城了,柯占军的家曼阁箐村就在江北城外,算是相对偏僻的地区。相比相邻的两座小楼,柯占军家的几间平房显得有些寒碜。
刚开始,柯占军的家人和朋友不了解他工作的性质,柯占军每次都说“出差办点事”。柯占军的姐夫说,柯占军很少跟家人朋友说工作上的事,在一起只聊生活。
但是陶云英有时候还会忍不住问她的儿子:“贩毒的那些都是有本事的人,你在外面工作可危险啊?”他回答母亲的总是:“不怕不怕,不用担心。”
陶云英高瘦身材,一直被村里人认为很“能干”。她养育了三儿一女,柯占军最小,排行老四。她丈夫已经过世,二儿子是聋哑人。老太太没能供得起老大和老三,但是当时下决心砸锅卖铁也要供小娃(指柯占军)读书。
柯占军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要求带几千元报到。当时,不用说几千块,几十块都拿不出来。陶云英向一家家的亲戚去凑钱,这样才凑齐了学费。
她以前给人种了19年香蕉,后来村子里的山林都被承包了,她没了工作,为还上借债,她打零工,还在街边摆摊修鞋。柯占军则靠着修自行车和助学金完成了大学学业。家庭生活:
不敢和家人一起上街
柯占军毕业后分配到西双版纳州公安局,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失去了儿子,现在陶云英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柯占军去世后,柯占军大哥曾主动要求也要当缉毒警察,陶云英一听就受不了,哭着说:“我就你一个儿子了。再也不要去缉毒了。”
丈夫的离开,让柯占军的妻子林月洁完全不知所措。家人叫她阿洁,今年23岁的她和柯占军相识快两年,2011年9月30日结婚。可就在他们婚后的第五天,发生“10·05”湄公河惨案,还没休上婚假的柯占军被派往泰国清盛执行武装护航任务。完成任务没多久又被派往广东、湖南、福建等地追捕“清网行动”网上在逃毒犯,一去就是40多天。两个人婚后在一起的时候不超过20天。
结婚以后,在一起的时间虽少,但是他们每天都会找机会打好几个电话,他们自己开玩笑说:“人家结婚都不怎么打电话了,可我们一天都要打好几个,好像要谈一辈子恋爱一样。”
在不久前柯占军到广东执行任务时,在珠海第一次见到海,在电话里他说海边的夜景很漂亮。但柯占军拍的海景照片没有发送成功,就跟阿洁说回来就带她去看海,现在也无法实现了。
一位熟悉缉毒警察的老兵说:“我们研究毒贩,毒贩也会研究我们的。缉毒警察的压力很大,他们不会说到哪里,去干什么,要家里人不和陌生人打交道,不要告诉别人家里人是做什么的。他们要完成任务,还怕累及家人。为避免被毒贩盯上,往往都是不敢和家人一起上街。”
缉毒工作:
常年在外扮演各种角色
柯占军的生命和中国专业缉毒队伍的历程是几乎重合的。柯占军出生后的一年,1982年,新中国第一支专业缉毒队伍在云南诞生,率先在全国开始了禁毒战争。最早的队伍共有1000人。这支队伍由1000人发展到数千人,30年来,云南禁毒战场上,在职病故6人,壮烈牺牲27人,光荣负伤50人。
2010年,西双版纳州公安局根据新的禁毒形势,决定在全州范围内抽调年轻精干、业务能力强的民警充实到禁毒队伍,柯占军也是在那时候被选中调到了州禁毒支队。据说柯占军被选中后欣喜若狂,称可以干上自己最爱的禁毒工作了。2011年12月29日,他被任命为情报大队副大队长。
公安系统内部对缉毒警察有个半开玩笑的总结:“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熬夜、特别能喝酒。”
柯占军所在的支队现有34名缉毒警察。常年在支队办公室的缉毒警察人数不到三分之一。由于贩毒案件都是通过线索去证实和抓捕,而不是案件发生后去侦破断案,所以往往需要长线作战以及跨省、跨国办案。虽然抓捕完成后,也有繁重的后续法律程序,但缉毒警察在外时间远远多于在办公室的时间。
支队的教导员张正清是柯占军生前最亲密的工作伙伴之一,在柯占军牺牲前的半年多,他们一直在一起执行任务。两人一起奋战40天,辗转三省20多个市县,把一个贩毒通缉犯抓获归案。
“都说我们不是正常人,都是精神病了,别人不睡觉的时候我们也不睡觉,别人睡觉的时候我们还不睡觉,一天能睡四五个小时就心满意足,都习惯了。”
现实中的缉毒警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相对“神秘”的,而对于电视电影中表现的缉毒警察,张正清直言实在太戏剧化太抽象。
“对于缉毒警察来说在工作中最重要的就是隐蔽。”他解释说:“也不可能天天都背着枪,因为会暴露,缉毒警察的工作要求一直是在首先保存住自己的前提下,搞定尽可能多的毒贩。所以很多时候,我们要做的是‘变色龙’。有时候做马仔,有时候做司机……”
他记得有一次他和柯占军从关系人中获得一个线索,说边境上有人持有毒品,正在联系人想出手。凌晨两点,他和柯占军两个人开着车前往那个村寨,到了寨子口,又黑又安静,安静得可怕,只能偶尔听到几声狗叫。
线人引着他们开车过一条长长的弯曲小路,一路颠簸到了一个简陋的平房跟前。屋内点着一盏小油灯,“表面上风平浪静,但那时只要露出一点破绽,毒贩就会杀人灭口,销毁毒品。”
那时,柯占军要做的是让对方相信他是要买毒品的老板,然后他们才能摸清对方是不是持有毒品,持有多少毒品。
情况是掌握了,但是等他们的车开出村寨以后却吓得一身虚汗,因为突然发现在车前座靠背后面,就放着一份云南省公安厅近期发布的关于加强某项缉毒工作的文件。西双版纳
去年缴获毒品4吨多
近年来,一方面由于缅甸局势的变化,地方武装不愿被“招安”迫切需要扩充自身力量,储备军饷,“以军富毒,以毒养军”的模式回归,一些加工厂恢复,境外毒品生产大幅反弹。另一方面部分人在生活水平提高后开始接触到毒品并成瘾。
毒品市场一时间供需两旺,让毒品买卖更为“暴利”。
加之科学技术的发展,使毒品从依赖种植转变为由化学制品合成,新型毒品出现让毒品的制造更方便。“暴利”和方便的两个要素推动人走上贩毒道路。
在这个过程中,贩毒活动的地点开始“西线南移”,西双版纳州地处云南省最南端,东西南三面与老挝、缅甸接壤,毗邻“金三角”毒源地。原本贩毒活动频繁的临沧等地不见减少,但是南边的西双版纳等地贩毒活动却开始兴起,比起西线的市县有过之而无不及。
据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警方统计,2006年当地缴获的毒品总计200余公斤,而2011年一年缴获的毒品多达4吨多。
生前柯占军和他的队友面对的西双版纳,已经成为全国禁毒形势最严峻地区的最前沿地带。
而广东虽然一样是禁毒战争的前沿阵地,也是毒品流通的主要通道之一,但禁毒工作对于西双版纳却有更突出的意义。西双版纳州政府州长刀林荫曾指出:“我们发展经济,必先治毒,毒害不除,一切都是空谈,宁可经济发展放慢一点、GDP增长放缓一点,一定要把毒品问题解决。”
缉毒警群像:
危险抓捕四五天一次
只有接近这个隐蔽而充满火药味的战线的人才知道,缉毒警察面对的全是亡命之徒。张正清分析,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人的行为是有一个理论的,当利润超过100%的时候,人就有可能违法,如果超过200%,人就甘冒生命危险,而毒品的利润超过了300%。这几年“枪毒同流”,毒贩为了防身都会购买枪支,缅甸等地现在有大量美制精良武器,毒贩能买到性能很好的枪支。加上贩毒是一个群体性活动,都是团伙。只要碰上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全靠火拼。而类似柯占军牺牲的那样危险的抓捕活动,他们平均四五天就要遇到一次。
在禁毒支队的办公室走廊,挂了很多幅各种书法作品,其中一幅上书:当先锋、打头阵、做榜样、出经验。这被当地媒体数次引用来形容柯占军,因为他总是“冲在第一个”,却也是对所有缉毒警察的要求。去年湄公河惨案发生后,柯占军被挑选加入了赴泰国清盛港,执行护送滞留泰国的26艘商船返航的护航任务,其间同样也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验。在大家分组护航时,柯占军主动要求到最危险的最后一艘货船“广元号”上压阵,且主动站在了危险系数最大的船尾位置。
张正清说,每一个缉毒警察其实都深知自己会面对的危险,何止是知道,简直是刻骨铭心,因为发生在身边的案例实在太多。接着他讲到一个故事。
一般情况,毒贩想要经过禁毒检查点,有两种方式。如果没有设卡,毒贩就直接冲过去;如果上了卡有栏杆拦着,毒贩会不顾一切地袭击民警后冲关。但有一次在一个没有上卡的检查点发生的事让人意想不到。一个毒贩包了一辆的士,车上带着毒品,准备了手枪,他开到离关卡还有20米处就停了车,给手枪上膛,一动不动等着民警过来。那次在检查点的是一个刚入行不久的年轻民警,他看到车停下,觉得这辆车可能有问题,起了疑心就走过去检查。毒贩等到民警走到了可以准确击中的射程的范围内,就在民警立定在驾驶座的窗边准备敬礼的那一刹那,开了枪。
2007年,柯占军与西双版纳州公安局澜沧江水上分局的战友,按照打击毒品走私的地区合作协议在湄公河水域展开巡逻时,一艘约有6名走私嫌疑犯乘坐的船只,在接近警方巡逻艇时突然向他们开枪,3名水上警察被打伤。那一次,子弹打过柯占军的警服,衣服口袋中的手机被打烂,子弹又擦过马上趴下的柯占军的肩部,好在柯占军没有受伤,但带回去满是破洞的衣服也吓了老母亲一跳。
禁毒支队的墙上还挂着这样一幅书法:“清可生明,廉则生威,无欲乃能刚,故能敬兮。”这指出了缉毒警察除了面对高风险,还面对多诱惑。
在选拔和考察缉毒警察的时候,组织认同的标准是,首先肯定要有过硬突出的能力,包括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在心理素质方面,既要有抓捕侦破过程中面对瞬息万变的环境的应变能力,还要有面对残酷、复杂、危险的从容不变的定力。其次,本人也要有参与到缉毒工作中的强烈愿望,每个即将成为缉毒警察的民警都会有单独谈话的环节了解意愿,本人同意后还要征求家人意见。最后一个根本的素质是思想政治素质,或者说是“拒腐防变”的能力,每个缉毒警察都有可能被毒贩“威逼利诱”,一旦一个缉毒警察泄露了机密或者干脆叛变了,就会害了一大批人。
支队长李军也说:“对于缉毒警察来说,忠诚是最重要的。”即便在成为缉毒警察后,也有各项有针对性的规定去约束缉毒警察的行为,例如“不准和境外异性结婚”、“不允许单独接见线人”等等。(注:由于缉毒工作的特殊性,本文涉及的缉毒警察及家属均是化名。)